虎門銷煙(上)：無欲則剛的林則徐精神

昨天 (2025年6月3日) 是林則徐虎門銷煙186周年，內地多個城市均舉辦了紀念宣傳活動，包括展覽、講座、校園禁毒宣誓等，培養大眾抗毒意識的同時，也弘揚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林則徐銷煙精神。這件史事除了開啟中國近代史的篇章外，亦間接催生了每年6月26日的「國際禁毒日」，可謂是意義非凡。因此，本期及下期的《筆予智評》將會以虎門銷煙為主題，深入探究林則徐銷煙行動的主張及過程，繼而從歷史觀現代，論述其在國家禁毒工作發展歷程中的重要影響力。

「銷」「燒」不分   或釀成笑話

由於廣東話中「銷」和「燒」同音 (siu1)，導致不少人錯將「銷毀毒品」理解為「燒毀毒品」，甚至出現手民之誤亦未能察覺。實際上，細閱下文後，兩者存在的明顯差異自然不言而喻：

一個月前，土耳其迪亞巴克爾省利傑鎮 (Lice, Diyarbakir Province) 發生了一宗匪夷所思的「集體吸毒」事件，受影響人數高達25000人。據報當地警方將緝毒繳獲的20噸大麻毒品浸泡在汽油中，繼而放置在露天場地點火燃燒，產生大量具四氫大麻酚 (THC) 成分的毒煙。附近居民於是被迫吸毒，並出現幻覺、噁心等中毒症狀，與直接吸食大麻無異。

圖1         土耳其火燒大麻現場照 (圖片取自Haber1)

惟早在186年前，林則徐已經意識到直接以火銷毀鴉片弊端處處，後果不但會與上述事件如出一轍，滲進泥土的殘餘鴉片還會被掘取提純，所得份量是原有的百分之二十至三十。即使配以桐油燃燒也無補於事，未能達至徹底銷煙之效。

林則徐《銷化煙土已將及半折》： 向來用火燒化，伴以桐油，其法未嘗不善。第訪聞焚過之後，必有殘膏余瀝，糝入地中，積慣熬煎之人，竟能掘地取土，十得二三，是流毒仍難盡絕。

經過多方諮詢及求證後，他發現鹽滷水及生石灰與鴉片的特性相克。若將鴉片與兩者混合，便會即時化成渣滓碎末，再也無法凝結成膏狀。

林則徐《銷化煙土已將及半折》： 臣等廣咨博采，知鴉片最忌者二物，一曰鹽滷，一曰石灰。凡以煙土煎膏者，投以灰鹽，即成渣末，必不能收合成膏。是其相克之性，正可資之以除其害也。

可是，林則徐從煙商手中合共收繳2376254斤鴉片 (即1188.127噸，約等於3輛東鐵綫現代列車)，約二萬多箱的數量暗示着他正面臨周全管理與效率平衡的挑戰：過多鍋灶或會出現錯漏差池，相反則需極高的時間成本。有見及此，他命人在虎門海灘高地挖掘兩個長寬各15丈的銷煙池 (*面積為2500平方米，約等於6個標準籃球場)，池底鋪上石板，四周用木樁釘板圍繞，以確保零滲漏。池中設直接通往大海的涵洞 (即暗渠)，便可利用潮退現象將化學反應後的化合物排走；水溝則可為銷煙池供水，人工撒鹽後即可製成鹽滷水。

林則徐《銷化煙土已將及半折》： 然使逐箱煙土，皆用灰鹽煮化，則鍋竈之設，必須累百盈千，誠恐照管不周，轉滋偷漏，如其少設，又非數月不能銷完。茲再四酌商，莫若於海灘高處，挑挖兩池，輪流浸化，其池平鋪石底，縱橫各十五丈余尺，四旁攔樁釘板，不令少有滲漏。前面設一涵洞，後面通一水溝⋯⋯

圖2(a)    虎門銷煙模型

圖2(b)    虎門銷煙池遺址

程序執行上，每輪銷煙可分為以下五個步驟：

1.        池中製作鹽滷水 (上文已提及)。

2.        將鴉片切為四瓣，並在鹽滷水中浸泡半天。

3.        往池中加入生石灰，並用工具不斷翻攪池中之物，直至鴉片完全分解毀壞。

4.        退潮時打開涵洞 (上文已提及)。

5.        使用清水洗刷銷煙池。

林則徐《銷化煙土已將及半折》： 其浸化之法，先由溝道車水入池，撒鹽成鹵。所有箱內煙土，逐個切成四瓣，投入鹵中，泡浸半日。再將整塊燒透石灰紛紛拋下，頃刻便如湯沸，不爨自燃。覆雇人夫多名，各執鐵鍁木爬，立於跳板之上，往來翻戳，務使盡化。俟至退潮時候，啟放涵洞，隨浪送出大洋，並用清水刷滌池底，不任涓滴留余。

這便是舉世聞名的「海水浸化法」。若從現代化學的角度來看，無不為古人的超前智慧所驚嘆：

生石灰 (氧化鈣 [calcium oxide]) 會與鹽滷水產生放熱反應 (exothermic reaction)，其產物是氫氧化鈣 (calcium hydroxide)，屬強鹼 (strong base)。

CaO (s) + H2O (l) → Ca(OH)2 (aq)

嗎啡 (C17H19NO3) 是鴉片中最主要的生物鹼，長期使用會導致耐受性增加，令人上癮。如圖3所示，它會與中樞神經系統內的μ型阿片受體 (mu opioid receptor) 結合，產生鎮痛及欣快效果。

圖3       嗎啡結合μ型阿片受體示意圖 (Sinatra, 2010)

然而，嗎啡中的酚羥基 (phenols) 可在加熱時與氫氧化鈣進行反應，產生水溶性的鹽。化學結構的改變使其無法與μ型阿片受體的結合位點 (binding site) 結合，杜絕毒販從生成物中提純獲取鴉片，達徹底銷毀之效。 值得留意的是，將鴉片切成四瓣看似隨意為之，實則也蘊含了科學考量。上文提到，林則徐重視銷煙效率，那麼在銷煙池數量有限的情況下，他只能增加鴉片的表面面積以提升化學反應速率 (reaction rate)。根據碰撞理論 (collision theory)，當表面面積越大，反應物粒子碰撞的機率越高，增加每單位時間內發生的有效碰撞數目。所以，整個銷煙行動只用了23天便完成，**平均每天銷毀51.6噸鴉片。

由此可見，「銷煙」和「燒煙」兩者所表達的意思迥然不同，前者所描述的是以化學方式進行毀壞，而後者則以火焰燃燒進行毀壞。這一字之差足以改變歷史敘事，落筆時應當加倍留意，以免鬧出笑話。

「先國家之急」的嚴禁派精神

不難看見，林則徐是嚴禁派的一員。在道光帝支持嚴禁鴉片前，與其對立的是以許乃濟為首的弛禁派，主張「以土抵洋」及「禁官不禁民」，並對進口鴉片收徵關税。這對當時國庫空虛的朝廷無疑是十分吸引的，但嚴禁派的黃爵滋卻指出國庫空虛的根本原因是「食煙之眾」，即吸食鴉片的人太多。當中的邏輯是「食煙之眾」催生「販煙之盛」(即鴉片販賣規模龐大)，從而導致白銀因購買鴉片而外流。因此，他認為只要嚴懲吸食鴉片的人，以後便沒有人會重蹈覆轍，而一切問題也會迎刃而解。若以現代經濟學理解便是：沒有需求便自然沒有供應。

黃爵滋《請嚴塞漏卮以培本國折》： 夫耗銀之多，由於販煙之盛，販煙之盛，由於食煙之眾。無吸食自無興販，則外夷之煙自不來矣。今欲加重罪名，必先重治吸食。

道光帝對此提議予以重視，多名官員亦就此上奏獻策，內容大致可分為四類：嚴查港口、重治興販者、向食煙之眾施以墨刑及限期內禁絕鴉片，而林則徐是最後一類的提出者。從他為執行虎門銷煙而訂立的規矩可見，筆者認為他受眾人敬仰的精神在於禁絕鴉片的決心和強硬態度。為最大程度的降低待銷毀鴉片被夾帶離去的可能性，他不但在銷煙場地設置了圍欄和官員監督的區域，還安排人手對所有進出人士進行搜身，並在黃昏停工後加以巡邏。

林則徐《銷化煙土已將及半折》： 池岸周圍，廣樹柵欄，中設棚廠數座，為文武員弁查視之所⋯⋯ 至向晦停工，即將池岸四圍柵欄，全行封鎖，派令文武員弁，周歷巡綽。粵東天氣炎熱，所用人夫，僅穿短褲，上身下腳，向俱赤露，又於停工放出時，與執事工役，一同搜檢，不許稍有夾帶。

此外，他還提出搜繳煙槍、查封煙館、對禁煙失職官員進行處分等令人聞風喪膽的建議，幾乎將所有利益相關者全都得罪一遍。對比那些為求錢財而與煙商沆瀣一氣的官員，他完全符合自己所題的「壁立千仞，無欲則剛」，值得世世代代的中華兒女學習。

對於有部分意見指出林則徐並非堅定的禁絕鴉片者，筆者對此表示懷疑。縱觀這些人所引用的論據，均來自林則徐在1847年回覆時任撫州府知府文海的書信***，當中「鄙意亦以內地栽種罌粟於事無妨」一句引起極大爭議。若單憑此句便得出林則徐晚年支持種植鴉片的結論，實際上是斷章取義之舉，因為結合全文理解後，便能發現他所暗示的是「以土抵洋」並不奏效，而非明確表達支持的立場。在《林則徐大傳》中，作者楊國禎教授也曾就此進行修訂，以正視聽。考慮到1847年已經是第一次鴉片戰爭後的第五年，林則徐在此期間曾被貶至新疆開荒，而清廷的禁煙政策亦已名存實亡 (因弛禁派崛起)，筆者認為「於是無妨」四字更像是客套說話，避免直斥其非，只是語句過於委婉，容易讓人誤會。再者，若真如同反對者所述，理應在林則徐晚年出任陝西巡撫的史料中有所記載，但至今仍未有人以此作為論據，實在令人難以信服。

總結而言，林則徐無欲則剛的精神不但體現在科學領域上，還在為國效力中表現得淋漓盡致，至今仍是國家禁毒工作乃至為官之道的典範。下期《筆予智評》將會帶領大家從清末邁向新中國時期，探討林則徐虎門銷煙為後續禁毒措施所帶來的經驗和效果。

備註

本文僅屬作者個人意見，不代表任何機構立場。

*面積以1丈等於10尺進行計算。

**資料補充：林則徐在《銷化煙土已將及半折》中指出，銷煙初期每天只能銷毀300 – 400箱鴉片，而操作熟練後則可每天銷毀最多1000箱。

***林則徐1847年回覆時任撫州府知府文海的書信原文，摘錄自《林則徐全集》。

致文海

道光二十七年正月 (1847年) 於西安

客秋接誦瑤華，備聆雅教。乃以勘荒勞碌，繼又抱恙纏綿，裁覆久稽，正深抱歉。茲於中秋節後，續展雲箋，承藻飾之維時，切蕪懷之篆刻。比維大兄行春布德，撫序延綏。敷惠澤於臨川，膏騰雉隴；介蕃厘於綺序，寵渥螭庭。指顧即真，曷勝抃頌。

前所寄示錢法八則，細讀數四，如握利權，禁洋錢洋貨並內地錢票，及慎名器、增貨稅各款，皆切中邇日病情。所商防範禁遏各法，亦詳盡。具見經猷夙裕，籌畫維精，至堪欽佩。惟關系既巨，肩任為難，安得有大力者一意擔承？且須合同志諸人共襄勞勩，是誠寸心所日夕禱祀而未得者，言之但有欷歡耳。至於變通之說，鄙意亦以內地栽種罌粟於事無妨。所恨者內地之民嗜洋煙而不嗜土煙，若內地果有一種芙蓉，勝於洋販，則孰不願買賤而食？無如知此味者，無不舍近圖遠，不能使如紹興之美醖、湖廣之錠煙，內地自相流通，如人一身血脈貫注，何礙之有？尊議曲折詳盡，洵為仁人君子之用心，第恐此種吸煙之人未必回心向內耳。

弟自客秋七月蒞任秦關，人冬後因抱病難支，不得已徑請開缺。蒙恩賞假三月，非夢想所敢期，為日既寬，借得安心調理。現已漸就平覆，定於仲春之望銷假趨公。知系遠懷，並以附述。泐此覆候升祺。匯完芳版，不既。

寅弟林則徐拜

參考資料 學術文獻/書籍

王金香（2005）。《中國禁毒史》。上海：上海人民出版社。

齊磊與胡金野（2004）。《中國禁毒史》。蘭州：甘肅人民出版社。

Sinatra, R. S. (2010). Oral and Parenteral Opioid Analgesics: Opioids and opioid receptors. In R. S. Sinatra, J. S. Jahr, & J. M. Watkins-Pitchford (Eds.), The essence of analgesia and analgesics (pp. 73-81).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. https://doi.org/10.1017/CBO9780511841378.013

網站

用心薦華（2020）。林則徐主張中國自產鴉片嗎？(完整版)。https://user.guancha.cn/main/content?id=422871&page=0